比那还要早些时候,在日中战争如火如荼之际,我曾在南京看到过一篇蒋介石发布的有关“和平谈判破裂”的公告。其中有这样一节:“我们一边不断地宣讲抗战的意义,一边又要在这样的条件下和日本握手言和(具体内容已经记不太清,大体是这样的),这样只会令日本人的战胜者意识更加强烈,让他们觉得竟折磨我们中国人到如此境地,我们断然是不会这么做的。”
那时的我也甚觉汗颜。
不论是站在个人的立场还是整个国民的立场,不论是源自对方还是第三方,我们日本人的自尊心被言及至此,恐怕就已不再仅仅是单纯的自尊心那么简单了,它已变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事物。
不论是多么需要格外谨慎的时候或者重大结果即将诞生的场合,这种奇怪的自尊心都会令人厌恶地不期而至。在日常生活中,不论和谁在一起,它都频频登场。有时,当我们一人独处时,这种巨大的自尊心甚至可能会跳出来拳打脚踢、嘲笑我们自身。
我们非常清楚,这种畸形的自尊心和不自觉的卑躬屈膝常常是互为表里的。这种分占两个极端的心情,实际上彼此之间又有着最最紧密的关系,表现在个体身上就是同一种心情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表现在社会层面上,就是自尊与自卑相伴相随、形影不离。这个事实我们人人都有察觉,但仅仅只停留在表面,是不够的。
另外,对于那些把这种畸形自尊心简单地归结为封建保守性格的观点,我也不能认同。在此我想明确表明我的主张,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从道德的层面上来谈论这个问题。
很久以前,有一位现代作家在随笔中这样写道:电车上的一个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都蒙着一层日本人独有的阴郁,似乎还在静静地玩味着这种阴郁。这种表情“非常美妙”。很遗憾我无法把原话陈述出来,不过作者用诗人般敏锐的感觉与笔触描述的意思大致就是这样的。
几乎在同一时期,一位被誉为社会运动斗士的印度妇女来访问日本,在一次聚会上,我听到她这样表述自己对日本的印象:日本人的神情看起来非常疲惫。
还有一位德国学者在参观东京某大学时说道,从礼堂里听课的那些学生的表情中他感觉到一种异样。这让我又想起了一位小说家的事。据说他曾一度在某大学授课,可是干了不久便辞职了,原因就是感受不到上课的激情。他还笑着补充了一句:学生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呆鱼一样,实在是无聊透顶!
这些感想由于各自的立场不同而各具特色。然而,作为一副“人类的面孔”,现代日本人的表情的确存在一些问题。我们并不是以希腊雕塑或佛像为标准来谈论美丑的。简单来说,
日本人的面孔近乎畸形,它不是那种单纯的五官不齐整,它表现出的更多的是那种面无表情的精神状态。
比如说无故凸出下颌、忘记合上嘴巴、眼神漂浮不定、笑容暧昧、害羞时就假装不快、哈欠打的越大就越觉得痛快……也许我们不得不从这样的例子开始说起。
可能有人想说:太多余了吧。照这样的话,连抠鼻子也不行了?开玩笑!我们自己的事想怎样就怎样,又不妨碍别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可是,日本人不分场合地发出怪声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困扰。“蛮声”一词的存在表明,我们对声音的文化性是给予了充分关注的,可不知为何,我们却到处都能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特别是车站的广播,播音员故意那样说话,也许是他们觉得那样的声音非常美妙吧。在我国备受欢迎的文艺表演,包括音乐、戏剧,这种“不正常的声音”又有多少呀!本来,每个国家拥有自己独特的文艺表演发声方法是必然的。我国的一位访美使节在第一次听到西洋歌曲时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发疯的声音”,这个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当然,对于那些不习惯夸张表演形式的人而言,卡门可能就是一个疯狂的女人吧。同样,法国的一名青年记者在看歌舞伎时这样对我说:“虽然我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可根据声音和曲调判断,我想那一定是些不会发人深思的东西。”我明白他这样说是想从这一侧面批评歌舞伎的封建性,不过我也没有反驳他:如此说来你们的歌剧又如何呢?我知道那毫无意义。我必须表明我的感受:既然存在男性花旦,那么以他为代表的日本戏剧的怪异就不是仅仅冠以“怪异之美”可以了事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