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天马考

时间:2012-03-28 10:50来源:华夏地理 作者:陈一鸣 点击: 载入中...

汉武帝以武力占有河西走廊,凿空西域,引入天马,天下始安。“汉人”也由此而定名。


马是一种颇通人性的动物,养马人往往爱马犹如自己的亲人,新疆昭苏种马场的牧工


蒙古草原上的牧民在驯马。草原上的牧民说“好马是驯出来的”,一般小马到了两岁左右由一位骑术好的人,强行骑上马背,野性的小马当然不从,双方斗智斗勇的过程惊心动魄,最后以一方胜利而告终。


  一碗热滚滚的老茯茶下肚,58岁的退休老牧工魏林起身道:“走,到群上浪浪”。“群”指的是马群,“浪”是河西走廊土话,溜达的意思。这一浪就是一下午,浪过窟窿峡,浪到水库下。

  一群山丹马也在浪,老魏顺手牵来两匹我们骑上。眼前是一面漫长的缓坡,绿草如盖,一直铺到云雾里。我策马走向缓坡,老魏在身后说,咱不往那走。后来我得知,那面缓坡曾让老魏悲痛欲绝。

  2003年8月1日下午,先是天空瓦蓝,后则风雨交加。老魏听说老伴上山拣蘑菇,当时心就凉了——坡顶一下雨就起雾,前后左右看不出十米远,没马根本走不出来。当老魏赶到时,老伴已经冻僵了。

  在山丹马场干了三十多年,老魏对焉支山、祁连山以及两山脚下的大马营草滩了如指掌,谈及牧马生涯全是生死故事。他最爱的一匹识途黑马在冰面上滑倒,把骑在马上的排长活活拽死。这三十多年里,身边老朋友有好几个死于酗酒。

  老魏喝酒也是牛饮,年轻时每天喝四五斤青稞酒,直到现在老魏都声称,这辈子不知道啥叫好酒,反正度数高就是好酒。

  对牧马人来说,酒是必不可少的伙伴。马无夜草不肥,当年老魏他们夜里也要跟滩,马吃到哪,人就跟到哪。无论冬夏,牧工永远穿着毡靴、带着干衣服和火柴。

  老魏珍藏着一件重达六十多斤的大衣,由9张大羯羊皮缝制而成,冬天西风扬雪,裹着它睡在深没小腿的雪地里一点儿事没有。睡觉时蜷着身子,把腰带绑到大拇指上。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撒尿,而是扎腰带、带口罩、上马抄手取暖。浑身血活了,再弄点马粪烤火喝茶,实在憋急了才畅快淋漓地撒一泡。

  老魏天生仔细,但脚被马踩过,腿被马踢过,右胳膊还被马咬过,当时随便抹了点红药水,转过年来起了馒头大一个脓包,割开一看,白花花的全是寄生虫。老魏谈起这些惊悚事件如同家常便饭,山丹马场的牧工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

  当地人都喜欢说,山丹马场的第一任场长是马踏匈奴、封狼居胥的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两千多年来江山代谢,祁连、焉支两山间的这片草滩上始终都在养马。这不是传说,而是事实。然而仔细追究起来,大马营草滩的养马历史也许在霍去病到来之前就开始了。

  大马营的养马史具体有多少年?回答这个问题就要追溯马的前生今世——六千万年以前,野兔大小的始祖马游荡在北美洲东部,随着时间的推移,始祖马体形越来越大,迁徙能力越来越强,最终走出美洲,进入欧亚大陆,并与人类遭遇。马是驯化较晚的家畜,从乌克兰草原出土的家马遗骸来看,大约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马被人类驯化,最初用途是食肉。

  当人类最早的农业与城市文明——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发轫之时,乌克兰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人也翻身骑上了马背。此后,欧亚大陆文明之火不断迸发,同时世界大乱。战马带着雅利安、闪米特等游牧民族四处出击,杀入富庶的农耕世界。如此想来,大马营的养马史应该不会长于六千年。

  从没见过马的农民第一次碰到呼啸而至的游牧大军,会是什么情景?估计和印第安人第一次遇到西班牙人的情况差不多。由于气候巨变,距今约12500年前,马就在美洲大陆彻底消失了。当欧亚大陆的人们骑马游走四方时,印第安人仍处于徒步状态。

  公元1532年,西班牙冒险家弗郎西斯科· 皮萨罗率领168名士兵入侵南美印加帝国,当手持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西班牙士兵发起冲锋,印加人还未接战,就被从未见过的“火蛇”与“巨兽”吓得溃不成军,就这样,拥有六百多万人口的印加帝国亡于百余名骑马的强盗之手。后来,美洲印第安人开始捕捉殖民者遗失的流浪马并规模养殖,美国西部片中印第安骑手的胯下坐骑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骑上战马的农民也不是省油的灯,农耕民族攻取游牧地区的案例也屡见不鲜,比如大马营草原就见证过霍去病的铁骑。史料记载,霍去病到来之前,大马营草原的牧马者先有月氏,后为匈奴。那时的华夏先祖虽然也有了马和战车,但势力尚不及河西走廊。

  最晚在春秋战国时代,马已经广泛应用于诸侯间的征战。那时,75名士兵、25名后勤人员加一部四匹马拉的战车,称为“一乘”,衡量国家军力,必以“乘”为单位。春秋礼制规定,天子六军,每军千乘,而诸侯国要是多于三千乘,就是欺君犯上。

  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制朝代秦王朝,更是依车马之利,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史书记载,秦人祖先曾靠养马、驾车得宠于夏、商、周历代帝王。秦人会养马,善御马,还精于相马,慧眼识千里马的伯乐即是秦人。秦人爱马之风从秦陵俑坑也能看出——始皇帝不仅以陶马、铜马殉葬,还活埋了六七百匹真马。

  秦亡汉兴,汉臣张良劝刘邦定都关中,理由是“关中北有胡苑之利”,这相当于说,得良马者得天下。历史证明,定都长安是极为明智的决策。汉景帝休养生息,仿秦朝牧师苑遗制,在边郡养马30万匹。武帝登基时,汉帝国的骑兵战术已在与游牧民族不断交锋中发育成熟,战车开始退出历史舞台。

  随后便有元朔二年(前123年)卫青七击匈奴,两年之后,十九岁的霍去病更将匈奴彻底逐出河西走廊。匈奴人哀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远遁他乡。

  山丹大马营草原的“马场元年”,也该从这一年开始算起。而除大马营等草原继续养马之外,河西走廊的其他绝大部分地区都由牧渐农,就像插入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两大游牧区之间的一把狭长的血管,丝绸之路从此大放异彩。

  在汉武帝看来,河西走廊与其称为“丝绸之路”,也许不如叫“天马之路”更为贴切。

  元鼎四年(前113年),敦煌边民在水边擒驯一匹野马,献于汉武帝面前。武帝作《天马歌》:“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八年后,乌孙使者献马千匹求聘汉家公主,汉武帝得乌孙马,仍命名“天马”。不久,武帝又得知,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谷地一带)汗血马更在乌孙马之上,遂遣使西求汗血宝马,结果大宛国王杀人夺财。于是汉室遣李广利西征,围困大宛。大宛不敌求和,汉军得良马数十匹,中等以下公母马三千匹回国。太初四年(前101年),武帝将大宛马命名为“天马”,“前天马”乌孙马则改称“西极马”。汉武帝再操笔墨,赋《西极天马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汉武帝爱马如痴,临终任命的四位托孤重臣中,竟然有两位以养马起家,那就是霍去病掳来的匈奴王子金日磾和当过“未央厩令”的上官桀。以今人眼光观之,汉武帝似乎是个声色犬马之徒;然而换个视角看,当时骑兵的战略价值堪比今天的“两弹一星”,金日磾和上官桀获得重用其实顺理成章。

  汉武帝以武力占有河西走廊,凿空西域,引入天马,天下遂安,汉人得以定名,汉家天下也初具雏形。“天马之路”,此议妥否?河西走廊四郡起点,甘肃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东汉遗物马踏飞燕(又名“马超龙雀”)早已成为中国旅游标志,并蜚声世界。

  魏林就是武威人。他今生之所以在地属张掖的山丹县大马营草滩养马,按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前生注定。老魏的父亲上过朝鲜战场,退役后转业到了1949年成立的山丹军马场。

  老魏成长之时,也是山丹马培育之时。

  虽然大马营草滩自古以来一直养马,但汉武帝抢来的汗血宝马早已成了传说,解放前此地牧民畜养的主要是蒙古马。蒙古马脾气暴烈,耐粗饲、耐高寒,耐力好,缺点是腿短肚子大。马场成立之后,引进了顿河马、新疆巴里坤马和哈萨克马,反复杂交后,山丹马诞生了。该马既有顿河马的速度,又有蒙古马的耐力,且身高一米四左右,介于两个父本之间,刚好拉当时解放军装备的75毫米无后坐力炮。

  什么样的马算是好马?老魏说,红色的枣骝马,黑色的一滴墨。老魏牧马三十多年,从来没养过白马,山丹马场以前培养的都是军马,白马上阵,太容易暴露目标。

  其实马的毛色和体力没什么关系。现在国际通行的好马标准是:腿细长,蹄子大,耳朵尖,头没肉,肚子小,腰部短,后臀高;另外最关键的一点是鼻孔要大,鼻孔大意味着肺活量大,体健善跑。

  好马难寻。老魏有个比喻,马就跟学生一样,聪明的就那么几个,不聪明的一大帮,严格挑选下来,二三百匹马里也未必出一匹好马。选军马时,不同马种一起负重行军,山丹马总是胜出,只有爬坡上山比不过新疆伊吾军马场产的伊吾马。

  老魏中学毕业进场当了马工,当时正值邱会作主持“总后”工作。在老魏看来,那段时间是山丹马场的黄金时代,标志是一年到头闲不下来:“一匹马的食量相当于两头牛或六只羊。夏天一匹马一天吃35公斤青草,冬天20公斤干草。还要吃料,比如包谷,青稞、燕麦、豌豆。铡草、填料、饮水,修理马笼头、套马绳、马褡裢……”

  马外表威风凛凛,其实娇气得很。吃饱喝足时是最危险的,只要打上几个滚,马肠子就有可能搅到一起,一个小时不到就活活疼死。

  经验丰富的马工都会看住马,随时把躺倒在地的马吆喝起来。看管二三百匹的马群,这活儿干起来不那么容易。

  四月回春,马也开始发情。牧工随身带着笔记,把配种情况记录在案,怀孕的母马单独放养。马的怀孕期有十一个月,冬天产仔,一群马一生就是一百多驹子。如果驹子生在野外,牧工还要用石灰撒在胎衣上带回场部,以防止狼群跟踪而至,先吃胎衣再伤马。

  20世纪70年代末,整个山丹军马场有四万多匹马,养殖规模曾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二。1985年,山丹马与“两弹一星”同时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全军科技进步一等奖。

  然而在这之后没多久,军队装备开始迅速现代化,军马场于是盛极而衰。场方也曾试图寻找出路,1990年买来英国纯种马参与马种改良,老魏以为自己重又看到了希望。几年后,马场有了一千多匹纯血改良的山丹马,然而这股新生势力并没有给马场带来转机。

  2001年,山丹军马场正式移交地方,更名为甘肃中牧山丹马场。据马场官方资料称,目前马的存栏数还有一万多匹。对于这个数字,老魏不予评论,身为普通牧工,“人也已经退休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剩下的这些马,主要以卖血卖尿为生。据新疆农大教授、中国马业协会副秘书长姚新奎介绍,1942年美国惠氏公司发现孕马尿和孕马血清中含有人体可用的雌性激素,可用于处方药和化妆品之中,现在全世界相关产品的年产值达20亿美金。

  过去孕马尿就是排泄物,现在一公斤能卖到5块钱左右,比牛奶还贵。仅凭这一项,每匹怀孕母马每年可以净赚两三千元(但提取马尿的过程对孕马而言是件很痛苦的差事,在西方已经引起动物保护组织的激烈抗议)。

  除此之外就是旅游收入。老魏的女儿在西大河水库边养了一群牦牛,杂养着几匹马,平时任由它们在草原上浪,游客来了就骑上玩玩。老魏的女婿和场里大部分壮劳力一样,都去种油菜了。

  已经退休的老魏现在定居张掖市内,这次带我进山,算是导游。马场老友都很羡慕老魏有发挥余热的机会,而老魏则把这种机会归结为运气——1996年一个雨天,牧马的老魏在窟窿峡遇到了窝在单人帐里的陈淮,此人骑摩托进山,不料中途抛锚,多亏遇到老魏,此后二人结成忘年交。现在身为自由撰稿人的陈淮在野长城边买了一座农家小院,闲来无事则驾着一辆无处不响的老吉普穿过长城豁口,到瓜田里买个西瓜,蹲在枯草遮盖防止蒸发的水渠边抱着啃。有朋自远方来,陈淮就叫老魏带上进山。

  告别老魏,沿着天马之路西出阳关,过星星峡,就到了天鹅之乡——新疆和静县巴音布鲁克草原。当我坐在土尔扈特蒙古小伙儿哈希尔登驾驶的四驱车里时,旅愁顿时烟消云散。九曲十八弯水草丰美,庄子称沼泽雾气为野马,真是再形象不过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 逍遥游》)。蚊虫脸撞无所谓,眼福大于一切。

(责任编辑: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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