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
如果把人类文明比作浩渺而深邃的海,那么语言文字则是奇幻的浪、流变的云、嶙峋的礁,那种铺陈与席卷的豪迈,那种撞击与融合的气势,那种攻坚与坚守的勇猛,让你不得不感叹语言文字的力量。
从哼哟嗨嗬的号子、比划的手势到象形文字、拼音文字的诞生,语言是文字的母亲,文字是语言的娇子。没有语言,就不会有文字;没有文字,语言难以为继。“露西小姐”,非洲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展陈的古人类化石表明,人类文明的历史至少有320万年。语言文字的历史虽没有如此漫长,但伴随着人类的进化与迁徙,究竟有多少种,怕是如原始森林那青黄荣枯的枝叶一样,繁多且无人知晓。
这荣枯生灭,便是语言文字进化的过程。
友好传播
公元1492年,航海家哥伦布开启了欧洲的大航海时代,也拉开了欧洲各国抢占美洲的序幕。在这场争夺战中,掌握了制海权的英国建立了最早的北美殖民地,工业革命又使英国跃居欧洲强国之首。可以说,英国的战刀指多远,汽船就跑多远;战刀指向哪里,英语就在哪里落地生根。
不仅英语,德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法语,也都曾随着殖民者的步伐走向世界不同的角落。在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校长韩麦尔先生给孩子们讲完最后一堂法语课后痛苦而坚定地说:“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时,只要好好保存自己的语言,就好像掌握了打开监狱的钥匙。”韩麦尔先生或许是虚构的人物,但他的这句话却是道出了民族的期盼:保护好自己的母语,就像保卫好自己的母亲,一个不掌握母语文字的人,就像丢失了家门钥匙的孩子,难免会沦为精神的乞丐、文化的弃儿。
汉语的魅力在于她温暖的力量。遥想1900年前,西汉张骞首开西域丝绸之路,不但丝绸、皮毛、玉石、香料源源不断地到达中亚、欧洲,造纸术、印刷术也西出欧亚;遥想1300多年前,川藏茶马古道从成都、雅安开始,经康定、进西藏,到不丹、尼泊尔和印度,最远抵达西亚、西非红海海岸,迢迢生死路,拳拳背夫情,沿途的摩崖石刻、巴蜀图腾、壁画字碑见证了中西文明交流、藏汉文化融合的历史;遥想1200多年前,唐朝鉴真和尚九死一生东渡日本,送去了律学典籍和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作品,他自己的书法作品《请经书帖》至今留存东瀛……即便是600多年前,明朝郑和带领强大的船队七下西洋五过马六甲海峡,也没有在海外占一寸殖民地,没有在马六甲海峡这个军事咽喉建一个炮楼据点,而汉语言文字则通过这个险恶航路远播东南亚,直到非洲东海岸。
商路漫漫,文路绵绵,沿途各国如接受重礼般迎接中国汉字,拥抱中华文化。没有殖民、没有掠夺,如花汉字织起友谊之环。
血性坚守
四大古代文明中,唯有中国的汉语言文字,形变而神不变、意不散,一笔几千年。
但是,近代以来的汉语之路也曾风雨飘摇。
公元1807年,马礼逊作为大英帝国第一位赴华的传教士,接到英国教会下达的三项任务:学中文、编词典、将圣经翻译成中文。后来,他干脆穿上领事服,参与英国对华政治、贸易、文化政策的制订与实施。通过他的手,大清政府大把大把的白银流入英国人的口袋。公元1793年,英国首次派马戛尔尼勋爵率团访华,使团副使斯当东12岁的儿子也随团前来,由于其乖巧伶俐,乾隆皇帝还赏赐了这个孩子一个香包。46年后,正是这个能说一口流利中国话的小斯当东,在英国下院发表演讲,主张对中国开战:“在中国,屈服只能导致耻辱,态度坚决可以取胜!”美国传教士裨治文在《中国丛报》撰文,鼓吹对付中国要用大炮。
还有的传教士则看到了汉字的力量。1848年,在中国生活了40多年、被称为美国“汉学家之父”的学者卫三畏说:“一旦废止汉字而改用字母去拼写汉语,中国将不复存在。”他发现了解构中国力量的突破口。1858年6月26日,英政府强迫中国政府签订了不平等的《中英天津条约》,其中第五十款规定:“自今以后,遇有文词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为正义。”正是这个传教士兼驻华参赞卫三畏,参与了该条约的制订。用英语做中国人的主,这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中国文化的悲哀。及至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至1945年日本投降,日本侵占台湾的50年期间,强行推行日语教育;1931年“九一八”事变,侵华日军也曾如此这般在东北地区实施文化殖民,与此同时,大量珍贵典籍、碑帖、字画被劫运往日本。
国破山河碎,字在火中泣,腥风血雨中汉字坚挺依然。用子弹围剿方块汉字,迎接它的只有横枪竖棍撇刀捺剑。这是中国汉字的性格。一个民族哪怕是被打倒在地,只要精神还在,散落一地的点横撇捺就会在文化的号角下,铸成不屈的脊梁。
文化自觉
汉字虽一笔千年,但不能固步自封。如果不推陈出新、革故鼎新,就难以承载时代的新思想、新事物,这是我们的文化自省。从早期外国传教士用拉丁字母对汉字进行注音,到中国学者的“官话字母”、“拉丁化新文字”,再到民国政府的“注音字母”、“罗马字拼音法”方案,中国汉字在300多年来的文字变革中步履蹒跚。
文字改革的历史重任,落在了新生的共和国肩上。
1949年10月10日,新中国成立的第十天,毛泽东亲自批准成立“中国文字改革协会”,推出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制定和推广汉语拼音三大举措,开始了扫除4亿文盲的艰难任务。这是汉语言文字改革力度最大、普及最快的时期。从1949年到1958年的10年间,1000多种方案,数万人参与,仅汉语拼音方案就有6套之多。扫盲班、识字班,电灯下、油灯旁,人民大众如饥似渴地识字读报,成为汉语言文字的主人。从此,越来越多的人获得了阅读文化成果的能力,古老的汉字也在改革中获得新生。
历史进入上世纪70年代,汉字迎来了新的历史契机。1973年,联合国将汉语作为官方工作语言,世界从此开始倾听中国;1978年改革开放,国门洞开,国际社会的汉语热随之升温。今天,海外300多所孔子学院、500多个孔子课堂搭起一座座汉语桥,谦和的中国孔子站在东方文明的桥头堡,拱手迎送远方之朋,让世界通过汉字、通过中华文化更立体地感知中国。
汉字的一路征程也曾走过弯路,比如汉字简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简化是为了易写便认,提高沟通效率,但是一旦简单到无从认识或者误认,简化到瘦骨嶙峋,就失去了汉字结构的美、寓意的美、想象的美、古典的美,至于粗暴地把某种政治符号安插其中,更是对文化的割裂。文字改革不能借口现代消解传统,不能借口简洁制造空疏。没有繁体字,就没有古典的美;没有简化字,就没有现代的美。臃而不肿,简而不单,今天的汉字有着姣好的身材。
科技的进步,也曾让中国汉字遭遇考验。1946年美国研制出第一台计算机引发了信息革命,1952年中国科学家开始研究计算机技术,但是以字母为主的输入方式把方块汉字拦在了门外。“中国必须摒弃传统汉字,走拼音文字道路,”外国专家如此定论,国内一些废除汉字的主张也沉渣泛起。
如果汉字进入不了电脑,在信息浪潮惊涛拍岸的今天,中国航船无法驶入国际航道;如果放弃汉字,中国文化面临竭泽断流的危险,何况失去汉字的国家还是中国吗?别无选择。一批中国科学家和语言学家开始专攻汉字信息处理技术。1956年终于诞生第一批理论和实践成果。随后30年,汉字输入输出方法、汉字编码程序、汉字智能终端、汉字打印系统等难题被一一攻克。1985年,中国科学家王选领衔研制的中国汉字激光照排技术大获成功,被誉为“汉字印刷术的第二次发明”--古老的方块汉字在信息时代焕发出神奇的生命力。
中国的文化客厅容得下一切优秀的文明成果,可以让各种文明以礼相待,推杯问盏。我们愿意聆听他国语言的流畅优美,但更懂得欣赏吴侬软语的温婉、秦腔南音的韵味,以及唐诗宋词的抑扬顿挫,王颜欧柳的神采飞扬。这是我们的文化自信。我们不反对引进外来语,经过汉化的外来词汇同样能丰富中国词库,但我们反对取之无度、用之过滥;我们不反对让流行的网言网语进入汉语的传统家庭,但要注意汉字的规范,不能玷污汉字的纯洁,消解汉语的魅力。这是我们的文化自觉。
今天的汉字正面临着新的挑战。当下的信息技术改变着人们的书写和阅读习惯,屏幕化、碎片化、快速化、浅层次阅读盛行;各种键盘消解了我们的书写技能,层出不穷的智能终端让我们患上输入法依赖症,提笔忘字;网络词典让我们在享受便捷轻巧的同时失落了追根溯源的乐趣和咬文嚼字的味道;网络俚语带来简明晓畅、通俗风趣的同时,削弱了汉字的美好。欣闻不少地方中考、高考语文成绩的比分在提高,这是正本清源之举,学好汉语当从孩子抓起。
中国的崛起离不开文化的崛起,民族的复兴不能没有文化的复兴。在继承中发展,在革新中坚守,呵护母语,就是留住民族文明的根。据《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