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张爱玲在美国开始跟夏志清往复书简,直至一九九四年,这三十多年间的信件,张爱玲写了一百一十多封,在这些信里,张爱玲谈创作、谈翻译、谈出版、谈读书、谈生活、谈友情,时间跨度非常大,涉及面非常广。通常在每封信后面,夏志清会加上或短或长的按语,对信里所载之事实及其背景做些批注和说明。通过这些信件和按语,我们得以真正而长久地注视张爱玲谜样的人生,那些被痛苦与喜悦所包覆的真相。
志清:
近来可好?我这些时都没写信来,因为一直在忙着改这小说,上星期总算寄出,大概日内该收到了。寄出后又发现些错误,这里附上两页,代替原来的第53、54页。至于为什么需要大改特改,我想一个原因是一九四九年曾改编电影,留下些电影剧本的成分未经消化。英文本是在纽英伦乡间写的,与从前的环境距离太远,影响很坏,不像在大城市里蹲在家里,住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你说也许应当先在杂志上发表,恐怕风格相近的杂志难找。《星期六晚报》的小说似乎不是公式化就是名作家的。Esquire新文艺腔极重,小型杂志也是文艺气氛较明显。以前的代理人没试过杂志,大出版公司全都试过,Random House是Hiram Haydn看过。我觉得在这阶段或者还是先给你认识的批评家与编辑看看,不过当然等你看过之后再看着办,也不必随时告诉我。事实是在改写中,因为要给你过目,你是曾经赏识《金锁记》的,已经给了我一点insight,看出许多毛病,使我非常感激。我喜欢收到信,自己却写惯一两行的明信片,恐怕令兄不会高兴跟我通信,但是我希望你们俩不论有什么作品都寄一份给我看看。我对翻译很有兴趣,预备在Joint Publications Research Service领点政治性的东西来译,但是他们根据学位给钱,而我连大学都没读完。有个Joint Committee on Contemporary China,贵校的Prof. Doak Barnett &Prof. C. Martin Wilbur都在里面,不知道他们找人翻译是不是也分等级?得便能不能替我打听打听?这是不急之务,请不要特为抽空给我写信。我月底搬家,地址是:
1315 C Street SE, Apt. 22
电话仍是547-1552.祝
安好,前一向Harlem出事我担心是不是离你们这里很近。
爱玲
九月廿五(一九六三)
一九六二年三月张爱玲从香港回来,即搬进她丈夫赖雅(Ferdinand Reyher)同年正月找到的一个公寓。后她又来信说她将于一九六三年九月底搬进同城 Apt. 22,1315 C St, S.E一九六七年张爱玲搬居麻州康桥后,曾寄我一份三页的履历表。上面写到她于同年十一月迁入Apt. 22, 1335 13th St, S.E
信中提到的那篇改稿是她谓已寄给我审阅的那部英文小说稿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此稿脱胎于《金锁记》,原题Pink Tears(《粉泪》),一九五六年她居留麦道伟文艺营(MacDowell Colony)期间,即在专心写作这部小型的长篇小说了。
一九五七年初,《粉泪》可能已经完稿,但根据司马新的记载,出版她第一本英文小说《秧歌》的Scribner公司,却“不准备选用她的第二部小说,即《粉泪》。这个消息对她当然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之有好多年她把《粉泪》抛在一旁,从事其他的编译写作计划。
从香港回来后,她决定把《粉泪》改写成《北地胭脂》,一九六七年终于由伦敦Cassell书局出版。
大家都知道,《北地胭脂》的中文本即是《怨女》。
爱玲自己分析《粉泪》失败,一因“英文本是在纽英伦乡间写的,与从前的环境距离太远,影响很坏”;二是因为一九四九年爱玲曾把《金锁记》改编电影,片虽未拍成,“留下些电影剧本的成分未经消化”.要好好研究《金锁记》转成《怨女》的经过,那部电影剧本假如还能找到,应该受到我们的重视。
爱玲要我把《北地胭脂》稿找几个“批评家与编辑看”.除了哥大几位教授,纽约的名批评家和编辑我实在一个也不认识。后来爱玲信上指名要我找同系教授Donald Keene,只好硬了头皮请他把书稿加以审阅,但他的反应并不太好。早在五六十年代,美国学人间译介古今日本文学的,Keene即已推为第一功臣。他居然看了《北地胭脂》稿,也算是我天大的面子。Keene二○一二年入日籍,定居日本。
赖雅身体越来越坏,每月只领到社会福利金五十二元,连付房租都不够。爱玲在改写小说期间,电影剧本也不写了,只好靠翻译工作来维持生活。为此她在信上问及Doak Barnett, C. Martin Wilbur这两位哥大教授。后者中文名字叫韦慕庭,一直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保持了友善的关系,一九九七年去世。Barnett耶鲁大学毕业,一九四七年取得该校国际关系硕士,一九六九年即离开哥大,到华府着名的研究机构Brookings Institution去工作,一九九九年因肺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