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剧照

　　日前陶东风教授在 《人民日报》上发表题名为《比坏心理腐蚀社会道德》的文章，指责《甄嬛传》价值观有问题。具体说是宣扬好人斗不过坏人，好人只有变得比坏人更坏，才能战胜坏人。所以甄嬛最终通过这种比坏的方式，成功加害皇后并且取而代之。这篇文章经网络传布，广有影响。我拜读下来多有同感，我们今天的时代好像出了一点问题，诚实和诚信处处碰壁，蝇营狗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一切看起来多少相似甄嬛那个雍正王朝，一片刀光剑影、愁云惨雾当中，天真少女一个个变身为诡计多端、不择手段的妒妇和毒妇。回味起来，不亦悲乎。

　　不过我觉得这一切跟 《甄嬛传》 宣扬怎样一种价值观没有什么关系。电视观众并不是昏昏欲睡的"沙发土豆",你喂他什么，他就张口吞下什么。对于作品的是是非非和善恶导向，他们自会有一个清醒的判断。《甄嬛传》跳出宫斗剧小家败气、鸡飞狗跳的老套数，把一个不着边的天方夜谭故事落实到近在咫尺的大清王朝，让早已被渲染得家喻户晓的雍正皇帝再度出马，让情感型和投入型优秀演员孙俪勉为其难来担纲不动声色的恶斗，总而言之是精雕细琢，美轮美奂展现每一个细节，超越昔年港台模式的滥情和搞笑，打造出了惊心动魄的正剧气派。所以不奇怪《甄嬛传》能将各式各类的大奖尽收囊中，而且破天荒英语配音，登陆美国主流电视台。这一切都足以显示中国的文化产品正是藉《甄嬛传》这一类精良制作的成功作品，在走向世界。简单判定它是在宣扬以恶制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在我看来《甄嬛传》更像是一出悲剧。悲剧激发怜悯与恐惧。我们感到怜悯，是因为剧中的主人公华妃、皇后、皇帝都不得善终，甄嬛虽然最终报仇雪恨、母仪天下，可是她更应当为她被埋葬的天性和良知哭泣。我们感到恐惧，是因为剧中这些身居高位的人物都难以摆脱命运的戏弄，何况于我们芸芸众生。华妃看似万千宠爱在一身，这位本色演员动辄柳眉倒竖、杏眼圆瞪，飞扬跋扈诚不可一世，可是她死到临头才明白，原来皇帝有意赐香致她不孕，从来就是同她虚与委蛇。皇后看似亲切端庄、德才无双，实际上口蜜腹剑，费尽心机借刀杀人，可是机关算尽误了自家性命，断不会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会中甄嬛圈套，最后给发落冷宫，孤寂死去。还有皇帝，按说他是后宫恶斗的罪魁祸首，这个降尊纡贵，扎进粉黛丛中纠缠不疲的虚构雍正，看似至高无上，游刃有余，实质上却给他眼花缭乱的后妃们摆布得苦，不过是在一个个圈套中钻进钻出，特别是临终时分众叛亲离，落到业已与他不共戴天的甄嬛手中，死不瞑目。我们的人生再是光鲜辉煌，有什么比死不瞑目更悲哀的？所以皇帝也是一个悲剧人物。

　　那么甄嬛呢？她是像小说原着那样，原本就是一个工于心机的小姑娘，还是给步步惊心、充满杀机的恶浊环境逼走了纯真？甄嬛的本能一开始是保全自己，就像她对父亲说，女儿不求能获得圣上宠眷，只求安稳一生，保全甄氏门楣和自家性命就好。事实上观众的情感大都无条件倾注在这个阴差阳错，博来皇帝垂青的少女身上，与她同喜同悲，步步闯过腥风血雨。可是待到领教起她的狠毒，看她不惜牺牲腹中胎儿嫁祸皇后，逼死奄奄一息的皇帝，委实也瞠目结舌、胆战心惊。这只能诅咒我们的可恶人性了。是不是人性天生就有"原罪",即便后天掩饰得好，稍有风吹草动，就故态复萌？思想起来真是令人悲戚。最后甄嬛扫平群芳，雄霸天下，可也还是不堪幕幕往事，只能心力交瘁地品味孤独。这正应验了《传道书》里的话：虚空的虚空，虚空啊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回到价值观的话题，《甄嬛传》应是通过将类型放大到极致，揭露了人性泯灭的悲哀。我愿意认同该剧导演郑晓龙的表白。他说，《甄嬛传》 原本是一个情感故事，但电视剧却把情感的部分简单处理，因为他希望拍出历史厚重感，体现封建制度对人性的摧残。我想导演是达到了这个目的。一部作品面世之后，它的价值取向就见仁见智，最终是在受众那里得到完成的。就《甄嬛传》而言，事实上不少人觉得它格调低俗，看不惯一群女人勾心斗角，使出浑身解数争夺一个人的宠爱虚名。也有人读出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就像以往层出不穷的武则天剧一样，在张扬女性权力的幌子下，借尸还魂前现代的专制意识形态。所以陶东风没有说错，这些作品的一个共同主题是就权谋：谁的权术高明谁就能在社会或职场的残酷"竞争"中胜出。但是，为什么《甄嬛传》风靡不衰，创下无与伦比的收视率？是因为它示范作恶，教授我们生存之道？不是的。是因为它大抵还算好看，有故事、有悬念、有条不紊在用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突转"和"发现"推动情节。所以，在它几乎是一面倒的女性观众里，即便会有青春少女嫌弃皇帝丑了，不比 《步步惊心》 里的吴奇隆帅气，在前仆后继、泛滥成灾的古装剧里面它能够脱颖而出，也是势在必然。这很大程度上应当归功于从编剧、制作到导演、演员们认认真真的敬业精神。大众文化的观众并不是白痴。他们是知道怎样给作品投票的。